星期六, 9月 24, 2005

神話的建構與複製 - 二次大戰的國旗照片

此乃 CRS 2031 "閱讀視覺文化" 期末論文, 導師為彭麗君教授

在《紀實攝影》(Documentary Photography) 一書的初段,作者阿瑟.羅思坦 (A. Rothstein) 引述畫家保羅.德拉羅什 (P. Delaroche) 第一次看到達蓋爾式 (daguerreotype) 相片時說:「從現在起繪畫已經死了!」。自那時起,作為一種與現實 (reality) 距離更近的再現 (representation),照片很快取代了繪畫,更精確地製作、保存和傳播影像。[1]

這個在視覺文化史上最具革命性的發明,很快被應用在新聞報導上。一篇附上照片作為「證據」的報導,可以大大加強文字的可信性。當文字講及一件與讀者距離很遠,或者是讀者無法想像的事情時,照片的影響力更大。讀者對這件事的記憶,可能最終只會餘下新聞照片所承載的影像。

與安坐家中的讀者距離最遠的地方,是殘酷的戰場。在克里米亞戰爭 (Crimean War,1854-56) ,攝影機第一次出現在戰場上。自此,讀者可以看到從前無法想像的搏鬥場面,看到戰爭中的「真實」。「通過攝影,某事件 - 對那些身在他方、將之視為『新聞』追蹤的人來說 - 變得真實」[2]。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新聞攝影的發展及影響均達到其顛峰。人們會記得羅拔.卡柏 (R. Capa)隨盟軍登陸諾曼第時拍的那幅焦點不準確的照片,但不會記得那天死了多少個士兵。

照片除了使讀者「看」到了「真實」之外,同時也可以震撼人心。美國政府公開日本偷襲珍珠港的照片,煽情效果遠遠比起公佈死傷數字大。照片成為觸動人情感最有效的工具。在敵我分明的戰爭時期,國旗的照片最能做到這個效果。本文的要旨,是透過分析和比較二戰時的數張國旗照片,解釋它們如何激發民眾情感,建構國家的戰爭神話,又它們是如何被再生產。我將會指出,照片的「真實性」在神話建構的過程並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它的構圖是否能被建立和複製出一個國家神話。


美軍在摺?山上的光榮


一九四五年,美軍在硫磺島之役遭受重大挫折,幾經辛苦,終於攻佔島上最高的摺?山,並在最高點豎立起一支美國國旗。攝影師羅森塔 (J. Rosenthal) 就在美軍把國旗推高那一刻,拍下了一幅名為「硫磺島升旗」(Old Glory Goes Up on Mt. Surbachi, Iwo Jima) 的照片[3],成為二戰最著名的照片,在同年獲得包括普立茲獎 (Pulitzer) 在內的七個攝影大獎,更被國家攝影記者聯會 (NPPA)在一九九零年選為「最偉大的新聞照片」。[4]

羅思坦指出,「紀實攝影的力量與沖擊源自大眾接受它是目擊現場的攝影者的圖像證據」[5]。但這幅「硫磺島升旗」的由來告訴我們,攝影師是否目擊現場並不是決定新聞照片的「力量與沖擊」的主要因素。根據一名美軍海斯的說法,他們把國旗升起後,狂喜得把它撕成碎片,每人佔一份以作紀念。當羅森塔到達山頂時,他要求補拍一張。於是上尉隨意選了包括海斯在內的另外六名美軍,在羅森塔的編導下拍出這幅照片。一個月後,美國政府為宣傳戰績,選了它在不同的媒體翻印。自此,照片成為美軍在太平洋上勝利的象徵。[6]

羅森塔坦白承認他拍的不是第一支在摺?山上升起的美國旗,但他極力否認做假。他所拍的,是美軍後來想換一支較大的國旗時的情況。我們最終不會知道真相,但我想指出,這幅真實性被質疑的照片,仍能成為經典之作,證明真實性 (authenticity) 不是構成一幅成功的新聞照片的元素。


羅森塔 (J. Rosenthal), 「硫磺島升旗」(Old Glory Goes Up on Mt. Surbachi, Iwo Jima)

神話的由來 ─ 構圖


「硫磺島升旗」並非惟一記錄美軍當日勝利的照片。和「硫磺島升旗」相同地點和主題的照片,還有羅利 (L. Lowery) 的「硫磺島上的第一支旗」 (First Flag at Iwo Jima) 和羅森塔另外一幅「二戰美軍在硫磺島上的旗」 (WWII U.S. Marines Flag Iwo Jima)。它們都屬於美國生活雜誌 (LIFE) 網上版的經典系列。然而,在真實性備受質疑的情況下,「硫磺島升旗」的構圖使它成為家喻戶曉的作品。

羅利 (L. Lowery),「硫磺島上的第一支旗」 (First Flag at Iwo Jima) (圖一)

第一個「硫磺島升旗」優勝的地方,是沒有士兵對著鏡頭。六名士兵都是全心全意的推高國旗,不知道攝影機的存在。在羅利的「硫磺島上的第一支旗」(下簡稱「圖一」),一名士兵對著鏡頭,察看周圍是否有敵人,做了一個刻意對著鏡頭、裝作勇敢的姿勢,而他的同伴則輕鬆地升上第一支國旗;「二戰美軍在硫磺島上的旗」(下簡稱「圖二」)則是美軍完全勝利後的團體照。團體照使人感覺到攝影師的存在。這已經不是一個炮火連天的戰場,沒有了勇敢冒死升旗的海軍陸戰隊。在國旗前慶祝勝利的軍人並不勇敢。他們只是軍紀鬆懈,操練廢弛的小兵。而「硫磺島升旗」所顯示的是不顧一切的勇往直前的軍人。軍人沒有望向鏡頭,也增加了這幅圖片的可信性 ─ 這是漫天戰火的情況下拍攝的。

羅森塔,「二戰美軍在硫磺島上的旗」 (WWII U.S. Marines Flag Iwo Jima) (圖二)

第二個使「硫磺島升旗」成為神話的要素,是國旗。圖一的國旗,是小旗。它小得甚至比不上美國人掛在屋外花園的國旗。這樣小的國旗,在大戰役中升起,根本不值一提,甚至不用數個士兵幫忙。很明顯,這支小旗只需一個人單手提著,圖中另外幾個士兵是多餘的。這種構圖使人覺得照片不是真實的,只是一幅由攝影師作導演,士兵作演員的的電影海報;圖二的國旗非常大,但是它是靜止的國旗。已經升起的國旗,配合相中笑容燦爛的軍人,根本沒有紀實照片的感覺。「硫磺島升旗」的國旗,沒有圖二的大。在戰況劇烈的情況下,士兵根本沒有能力隨身帶這樣大的國旗,但太小的卻不能振奮士氣。另外一個重要的地方,是這支國旗是處於上升的階段。如果國旗尚未升起,國家的象徵未出現在戰場,根本沒有甚麼值得興奮;如果國旗已經聳立在摺?山,效果便會和圖二一樣,戰火已經平息了,一切緊張刺激的氣氛也會消失。

最後,「硫磺島升旗」的天和地也有加強士氣的作用。天空在「硫磺島升旗」中佔了很大的比重 ─ 高高在上的天,然後是正在上升的國旗,最後是默默工作的勇敢軍人和他們腳下的廢墟。軍人們踏著的,是快將被擊敗的日本人的土地。不顧生死的軍人,把國旗推上天空 ─ 一大片代表正義,勝利的天空。這樣,照片更加神聖,因為它加上了道德含義 ─ 美國不單是勝利的一方,更是正義之師。事實上,「硫磺島升旗」的英文原名“Old Glory Goes Up on Mt. Surbachi, Iwo Jima”已道出國旗所帶來的光榮 (glory),在摺?山上升起 (goes up)。


國家神話的複製


吉芬 (M. Griffin)曾經指出,「長留人心的戰爭影像,不是那些真實地刻劃戰場上生與死的的照片,也不是那些告訴我們歷史資料的照片,而是那些作為文化和國家神話象徵的照片」[7]。「硫磺島升旗」是印證這句話的最佳例子。用羅蘭.巴特 (R. Barthes) 的神話分析,表義 (denotation)是六名士兵在山上推高一支國旗這一個動作本身 (即使這個動作可能只是攝影師重構的);深義 (connotation) 則是作為正義化身的美軍在戰事上和道德上的勝利。深義發揮作用,令讀者覺得照片帶來的訊息是理所當然的,抽空了表義,使這幅真實受到爭議的照片成為神話 (myth) ─ 一個國家勝利的神話。

照片在主觀建構了一個「真實」之後,日後媒體開始根據這個「真實」為材料,建構它們自己的故事,複製 (reproduce) 這個國家神話。史提芬.史匹堡 (S. Spielberg) 就是根據卡柏的照片來重建雷霆救兵 (Saving Private Ryan) 的搶灘場面,並宣稱那是真實而可信。[8]「硫磺島升旗」作為史上最偉大的戰爭照片之一,當然也有不少「複製品」。羅森塔鏡頭下的一幕在尊榮 (J. Wayne) 的經典戰爭電影「血戰硫磺島」 (Sand In Iwo Jima) 末段重現。但是,即使羅利的「硫磺島上的第一支旗」(圖一) 見證了第一支小國旗的升起,而羅森塔也承認他的照片只是第二支國旗,但電影仍然把羅森塔那六個軍人的英勇行為當成第一支國旗升起的一刻。即是,原本應該是第二時間升起的那支國旗,在神話複製到電影的過程中,成為了第一支。這張照片,作為國家神話,代表了硫磺島上的一切。其他東西,包括當中涉及的事實和數字已經不再重要。事實上,這幅照片更被刻成紀念碑,放在美軍的紀念公園[9]。神話隨著影像被不停複製及再生產。


結語


本文透過比較,分析「硫磺島升旗」這張充滿爭議相片的在構圖上如何壓倒其他相同主題的照片,被國家選中,成為國家神話的象徵符號。因為與現實接近,照片的真實性經常不經懷疑地被讀者全盤接受。新聞攝影及其紀實風格更被認為是最接近現實世界的拍攝手法。當中牽涉到關於再現 (representation) 的問題往往被受忽略。攝影者主體、照片拍攝時的背景及取景的用意等等,都是我們在觀看一幅照片時值得留意和反思的地方。

在本文的例子,「硫磺島升旗」以其影像上的可塑性,被挑選為國家神話。影像被複製到不同的媒體的同時,神話亦隨之而散播。在再生產的過程中,真實本身甚至被人們遺忘了。在這個影像氾濫的複製時代,探討真實變得更為困難,正如本雅明 (W. Benjamin) 在《攝影小史》的第一句所言:「攝影的濫觴時期,煙霧飄杳,但並不比籠罩在印刷術起源時代的迷霧濃」[10]


參考書目


1. 羅思坦 (Arthur Rothstein) 著, 李文吉譯: 《紀實攝影》(Documentary Photography) (廣西師範大學, 2005)
2. 蘇珊. 桑塔格 (Susan Sontag) 著, 陳耀成譯: 《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 (麥田, 2005)
3. 展江等著: 《正義與勇氣II 世界百名傑出戰地記者列傳》(海南, 2000)
4. 本雅明 (Walter Benjamin) 著, 許綺玲, 林志明譯: 《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 本雅明論藝術》(廣西師範大學, 2004)
5. B. Brennen & H. Hardt ed., Picturing the Past: media, history, and photography (University of Illinois, 1999)

[1] 羅思坦著, 李文吉譯: 《紀實攝影》(Documentary Photography) (廣西師範大學, 2005), p.3
[2] 蘇珊. 桑塔格著, 陳耀成譯: 《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 (麥田, 2005), p.32
[3] 這幅照片有多個中文譯名, 如《國旗升起在蘇里巴奇山》, 本文取紀實攝影一書李文吉的譯名
[4] M. Griffin, “The Great War Photographs: Constructing Myths of History and Photojournalism”, Picturing the Past: media, history, and photography, edited by B. Brennen & H. Hardt (University of Illinois, 1999), p. 143
[5] 羅思坦著, 李文吉譯: 《紀實攝影》(Documentary Photography) (廣西師範大學, 2005), p.89
[6] 展江等著: 《正義與勇氣II 世界百名傑出戰地記者列傳》(海南, 2000), p. 649
[7] M. Griffin, “The Great War Photographs: Constructing Myths of History and Photojournalism”, Picturing the Past: media, history, and photography, edited by B. Brennen & H. Hardt (University of Illinois, 1999), p.123
[8] 蘇珊. 桑塔格著, 陳耀成譯: 《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 (麥田, 2005), p.91
[9] 參見http://www.webtravels.com/iwojima/
[10] 本雅明著, 許綺玲, 林志明譯: 《攝影小史》, 《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 本雅明論藝術》(廣西師範大學, 2004), p.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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