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9月 24, 2005

從文學研究及文化研究看《對倒》

此乃 MLC 1008 "文學欣賞與文化呈現" 期末論文, 導師為陸潤棠教授

前言

經典文學作品一直被視為人類精英的精神所在。繪畫、文學、音樂等是人類真正的文化精髓,大眾文化則被忽略及排斥於主流之外。例如利維斯、阿諾德等學者試圖以經典文學啟蒙及教化大眾,提高民族的水平。直至文化研究的興起,學界轉而由「文本中心」的研究方法轉而把文學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實踐去考察1。雅俗文化之分被消解,使研究範圍大大擴張。文學批評為文化研究提供理論,文化研究則為文學批評注入新的原素,增加研究方法及對象。

《對倒》是劉以鬯的名著,從傳統文學研究的角度,其寫作手法獲得學者極高的評價;從文化研究的視角出發如女性主義、精神分析等方法分析,評論家則能得到另外一個研究結果。而下從文學及文化研究的方法解構《對倒》。


從傳統文學研究的角度看

從事傳統文學或比較文學研究的學者的工作是發掘文學作品中的意義。他們依賴美學三角 (aesthetic triangle)三角即作者的寫作動機、 文本本身及讀者的個人經驗) 作為研究的基礎,考究三者之間的互動中所產生的意義。故此他們的研究對象主要是文本 (text) 的本身。比如考察作品本身的結構、分段、修辭手法、比喻 (metaphor),什至頁數及所選用的詞彙。為了更進一步了解作者本身所傳遞的訊息,研究者亦要對作者的傳記、他的書信和個人檔案作深入的探討。

例如文體學批評研究文本的語言性質、句法、語音等, 對文本作出評價。 「從研究文學作品的語言性質入手,對其作審美把握的批評理論和實踐活動」2 ; 新批評主義則探討作者的構思或意圖,以此作為作品效果的根源,判斷其影響及成就。

雙線平衡式的敘事手法

從傳統文學研究的範圍分析《對倒》,該作品的寫作手法是很值得探討的。作者劉以鬯曾說過:「從事小說創作的人,要是沒有創新的精神與嘗試的勇氣, 一定寫不出好作品」3在《對倒》一文中,劉氏便充分實踐他的寫作理念。創新地以雙線發展的情節去交代兩個對比強烈的故事。兩個故事的主角,一個年紀老邁、飽經憂患;一個青春活潑、對未來充滿憧憬。例如年老的淳于白在文章一開始便回憶二十年前的香港,少女阿杏則對舊屋充滿厭惡,希望將來的房子附近不會有公廁。一個走向街頭,一個走向街尾,形成強烈的對比。在此後的二十四節,淳于白與阿杏的內容各佔一半,故事內容平衡發展下去,描寫二人一天的歷程,但二人卻互不相識,最後亦只曾經在電影院裡碰過一次頭。「(故事) 縱橫交錯的把兩個互不相干的人在同一時間而在不同空間的心理活動和實際行動分別表達出來…」4

作者透過這種「神眼式」的敘事觀點 5,主要描述二人的所有心理及生理的遭遇,很少直接出現作者自己的議論。讀者所看到的,不像是充滿張力,有起承轉合的傳統小說,反而像站在天上以神的角度看著兩個「對倒」的人「對倒」的一日生活的寫照,寫作手法新穎,與傳統的小說結構截然不同。

蒙太奇

除了這種雙線平衡式的敘事手法,作者亦結合了電影與文學的手法,在文本中運用電影的「蒙太奇」 (montage) 手法。所謂蒙太奇,即使透過兩個類似或截然不同的鏡頭或片段接連對列,產生一種節拍上或聯想上第三個完全不同的感覺或衝擊。比如,一個有刀劍和一個有血的片段的連接,會簡接使讀者產生謀殺的感覺。劉以鬯在對倒中便採用了這種手法。

在短篇《對倒》十一至十四段中,作者以鏡子作為中介,反映兩個人物相反的行為和心理感受,表演出都市人愛做夢、愛幻想的的特點。

「凝視鏡子裡的自己,淳于白發現自己的皺紋加深了…想起了年輕的事情」(十一)
「… (阿杏)脫去衣服,站在鏡前,睜大眼睛細看鏡子裡的自己…」(十二)
「凝視鏡子裡的自己,淳于白想起一些舊日的事情…」(十三)
阿杏照鏡時,總覺得自己的臉型很美…覺得自己比陳寶珠更美…腦裡忽然充滿骯髒的念頭…」(十四)

透過連續的片段,用「蒙太奇」對列的結構手法,劉氏「…使讀者聯想到這兩個人都生活在虛幻的想像中,一個沉浸於對過去的迷戀,『妄想在回憶中尋求失去的歡樂』,一個生活在未來的美夢裡,幻想不經努力而平步青雲…」6 既避免了作者對故事發展的直接評價和干預,由能傳達作者的訊息 – 都市人的失落,終日活在幻想與回憶之中。

意識流

《對倒》是一部著名的意識流小說作品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fiction) 。意識流小說的特點是「打破傳統子說基本上按故事情節發生的先後次序或是按情節之間的邏輯關係而形成的單一的,直線的發展的結構,故事的敘述不是按時間順序依次直線前進,而是隨著人的意識活動,通過自己聯想來組織故事…」7 所以,故事的安排和情節都不會受時間和空間所限。所展現的是跳躍式的, 零碎的片段。《對倒》所呈現的,不是主角的按時序或邏輯發展的日常生活故事,而是主角大量的零散的、散亂不一的回憶和心情碎片。這個故事沒有篩選人物和零碎的故事,只要是主角看到的、所想到的、所回憶的東西,便會在故事顯示出來。

擺脫傳統小說寫作手法的枷鎖,從事傳統文學批評的學者透過研究文本之內的,文本中語言學方面的細節,對這部作品作出很高的評價。以鑽研經典的論者 (如利維斯學派) 來說,《對倒》(作為一部精英文化的文學作品) 就是應該研究的對象,劉以鬯就是所謂精英 (elite) 。

從文化研究的角度審視

踏入後現代社會,意義的創造不再是單單由審視作者的動機及文本而生。德希達的解構主義及隨之而來的後現代思潮,推翻了意義是單一的,是作者所表達的的看法。讀者的個人經驗對意義的產生及再生產有著決定性的作用。學風一轉,文學作品由被認為縕藏著人類文化精髓的寶庫,轉而成為被用來考察文化的工具和途徑之一。「一些關心文化問題的文學批評定家出於對形式主義的專注文本的細讀式批評頗感膩煩而求助於文化批評,試圖開闢超越傳統文學批評的新路子;另有一些人則無法在狹窄的經典文學研究領域裡埋出新的步伐,因此他們把目光轉向一向被排斥在經典文學之外的通俗文學和大眾傳媒,試圖以此對經典文學的權威性和主導性進行解構」8

隨著文化研究的興起,學者不再埋首於發掘文本當中的意義,而改為以女性主義、精神分析、馬克思主義等理論闡釋文本 (電影, 大眾媒體等) 中所揭示的社會意義。以下將會從精神分析及女性主義的角度分析《對倒》中所表現的意義。

從精神分析看淳于白和阿杏

劉以鬯曾說過:「 文學作品不應單以表現外在世界的生活為滿意,更應表明內心世界的衝突」9《對倒》憑藉創新的技巧和文章結構成為文學批評家的熱門研究題材,但其內容所表達的思想卻為人所忽略。不少論者單從傳統的文學批評角度分析,認為作者只是透過描述兩個對比強烈的都市人反映城市人心靈的苦悶和空虛,故事內容欠缺深度,亦缺乏傳統小說起承轉合的張力,故其內容不及其新鮮的寫作手法吸引,研究價值亦欠奉。

文化研究的其中一個分析方法精神分析可以擴大對此作品的研究領域。由佛洛伊德及拉康作代表人物的精神分析學,指出人的理性不能解釋全部人類的行為,人類的行為很大程度受潛意識所影響,透過分析人的心理現象,心理學家可探視人的潛意識及當中他們因社會規範所承受的性壓抑。

文化研究學者把精神分析的理論引入文學研究的範疇。以心理學的理論分析文本中人物的潛意識及心理現象,從而解釋人的行為和探討社會現象。在對倒中,作者用不少篇幅描繪淳于白和阿杏的心理壓仰。淳于白的壓抑透過他回憶起戰爭荒亂和時代的急變呈現出來:

「長江以北的戰火越燒越旺...上海愛到了戰爭的壓力…正在動盪中」(一)
「上海是緊張的,整個上海的脈搏加速了…離開謠言太多的上海。初到香港,人地兩疏」(一)
「凝視鏡子裡的自己,淳于白想起一些舊日的事情: 公共租界周圍的峰火…」(十三)
「雖然人行道上黑壓理的擠滿行人,他卻感到了無比的孤寂…」(十五)
「心情不同,因為時代變了。淳于白懷念的那個時代已經過去,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只能在回憶中尋求失去的歡樂…」(十五)
「…他老是想著過去的事情。有些瑣事,全無重要性,早被壓在底下, 此刻也會從回憶埋中鑽出…」(十七)

劉以鬯以意識流的手法,淳于白的心理壓抑表達出來,突顯他對新時代的不適應所引起的內心的壓力。而阿杏的心理壓力則在於她的虛榮心與生活的枯燥無味:

「…截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一個男朋友…心裡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說是高興,倒也有點惆悵…」(十)
「…新郎很英俊,有點像柯俊雄…凌亂的腳步聲,使她從幻想中回到現實…」(八)
「…繼續沿著彌敦道走了一陣,忽然感到這種閒盪芒並不能給她什麼樂趣…好像有了什麼不可化解的心事了。其實,那只是一種無由而生的惆悵…」(十)

由此可見,從作者的筆下對他們行為的描寫,二人潛意識的心理壓力會被發現出來。二人都有輕微的都市精神病.在小說的前期以「幻想」表現出來,透過回憶一些象徵符號或對事件作出聯想抒發。心理壓力被簡接地以暗喻的形式表達。真正的心理壓力來自性的壓抑。佛洛伊德認為性的苦悶是各種神經病與精神神經病主要的病源。在《對倒》末段,看完國語長片 (都市苦悶的象徵符號) ,二人的「性苦悶」透過「綺夢」盡數爆發出來,把一直藏在潛意識的欲望展示出來。故事亦隨著這段「性苦悶的抒發」而告終。

「女性形象」的再現

無論作為思潮或社會運動,女性主義在文化研究的領域中均是不可或缺的方法論。在學術層面上,研究者透過女性主義重新研讀經典文本和文化現象,消解一直以來男性中心的視角和話語,「重新發掘」女性的主體。以女性的角度重新審視文本,使學術研究更多元化,亦可對解釋文化現象作出更多闡釋。

從女性主義者的視角出發,對倒可說是「女性形象」的再現。這女性形象, 並非由女性的主體性所建構的,而是由男性的論述和歷史構成的。我們可以透過淳于白和阿杏的幻想和回憶內容看到劉以鬯如何再重現「傳統女性形象」

淳于白所作的幻想和回憶,以回憶舊日的戰亂生活和初到香港的情景為主:

「淳于白想起二十幾年前的事…長江以北的戰火越燒越旺. 金圓卷的狂潮使民眾連氣也透不轉…」(一)
「…那時候,因為找不到適當的工作,幾乎每天走去金號做投機生意…」(五)
「凝視鏡子裡的自己,淳于白想起一些舊日的事情: 公共租界周圍的峰火…」(十三)
「…他曾經在死亡的邊緣體驗過死亡的情景…」(十九)

戰爭時期難民的到處流亡、經濟金融的混亂、淳于白如何隻身遠道而來找工作…相對於阿杏,淳于白是一個老練的、飽經憂患的、只想著國家和經濟大事的男性,和向外的 (outward) 、有魄力的 (aggressive) 、老練的 (sophisticated) 有經驗的 (experienced) 這些字眼有關聯,即使文章開首,也以淳于白的故事先開始。

和淳于白相反,阿杏的幻想充滿稚氣,所想到的不外是俊男、將來婚後的生活、當明星…

「將來結婚,找房子,一定要有好的環境,近處絕對不能有公廁」(二)
「女人都喜歡看服裝。阿杏不是個例外…」(六)
「使阿杏感到失望的是: 這個用牙齒咬著香煙的年輕男子,不但沒有對她多看一眼,反而大踏步穿過馬路去了…」(十)

這些「女人才喜歡做的事」和當中的女人希望出嫁的幻想,正正是文本對女性形象的再現。男性「應該」關心政經大事,對處理危機有經驗,在外飽受風霜 ; 女性則是良家婦女,理想是有美滿幸福的家庭,生兒肯女,做「男人背後的女人」劉以鬯透過文本,重現固有的意識形態,隨著對倒在市場流通,亦在讀者心中鞏固了這種意識,把女性定形 (stereotype) 。

結語

文化研究的出現,使文學從高雅的聖殿中解放出來,亦使文學批評的理論更豐富,更多元化,有助消解一直以來的西方中心的話語和理論。亦「把文學批評從文本中心的死胡同中解脫出來」10 擴大文學批評的研究領域。以文學批評的理論,分析文本的語言、結構和作者動機,對解釋社會和文化現象沒有多大的貢獻,學術視野狹窄之餘,高低文化的二元對立亦加深了階級的分野。文化研究則重視多視角、多元論述。

在《對倒》裡,文學批評有助我們理解作者的寫作動機。意識流、雙線平衡敘述和蒙太奇等新手法亦很具研究價值,但文本之內可以分析的始終有限,而只局限於找出作者的意義亦忽略了讀者再生產意義的過程,在分析文化現象過於單向。

文化研究則以心理分析的理論闡釋主角的心理壓力,能以女性的角度指出文本如何幫助為女性定位,能引用的論述還有馬克思主義、源於語言學家索緒爾的結構主義…為學者創造更多更廣的探討空間。

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前者為後者提供理論,後者為前者擴闊研究空間和視野,兩者在可見的將來,亦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註釋


1. 卡勒著,李平譯《文學理論》Literary theory :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Jonathan Culler, 香港 : 牛津大學出版社, 1998, 頁47

2. 王先霈編, 《文學批評原理》, 武漢 : 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 1999, 頁128

3. 羅貴祥, 評劉以鬯的《對倒》, 《對倒》, [香港] : 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 2000., 頁294

4. 黃勁揮, 〈雙線平行式敘述手法(節錄)〉, 同上, 頁316

5. 參考文選 3, 頁295

6. 陳持, 〈蒙太奇(MONTAGE)--對列的構成技巧(節錄) 〉, 參考書藉3, 頁314

7. http://www.cass.net.cn/chinese/s17_wws/amateur/
encyclopedia/consciousness.htm


8. 王寧, 《全球化與文化研究》, 揚智出版, 2003, 頁103

9. 參考文選 3, 頁288

10. 參考書藉8, 頁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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